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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个书名跟作者?」
  「西西的小说集,这篇是《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
  「没听说过。好看吗?讲什么的?」
  「关于一个当殯仪化妆师的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但又预感对方会嫌弃她……」
  「挺有趣的。」
  「我想也是。」
  「嗯。」此后无话。
  两个曾经是挚友的人相隔七年没见,都急着用某些方式打破困着自己的蛋壳,但只听见各自的蛋壳里传来几下闷闷的敲打声,又沉默无言。以前他们的个性就颇为迥异,还能成为朋友,还是基于一处巧合。可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现在突然提起,又显唐突了。
  一直到深夜两三点,全天活动结束,各人离开前辈的房间,眼也不太能睁开,就回去自己房里睡觉。楚暮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不够一分鐘,就被某种力推醒,逼自己脸移离枕头,擦擦眼睛,惊觉一室大亮,但外面还是黑夜。床边站着一个肥大的身影,硬生生吓了楚暮一跳,人都醒了泰半,竟是同组的一个男生。
  他身体强壮如牛,此时一脸惊悸,压低声音说:「我房里好像有那什么……」
  「那什么?」
  「就是常常传来一些怪声,我张开眼一看就见到床边有个穿白衣的女人跪着,吓得我差点尿出来,再用被子闷着自己的头,待了好一会儿,我打开一条缝隙,偷偷看着被子外面还有没有那女人,一见她走了,就跑出房间。别的房都锁门了,就你这里没锁门……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
  楚暮无法用理智作判断,只想快点睡觉,便点点头,扬起被子,示意对方上床。可对方一跨上床便佔了大半张床的位置。楚暮虽身材瘦,也远未至于瘦得像灯管,还是跨下床,独自坐在书桌旁,打算伏案而睡,也想不起这男生的行为是鹊巢鳩占了。此时肩膀又被人推了推,他倒真想来隻女鬼把他吓晕,一抬头,就着窗外的灯光隐约看出是秦招的脸。
  「你睡我那边,我们两个身形差不多,应该能挤一晚。」
  楚暮迷糊地点头,任秦招拉他上床。秦招睡在外侧,楚暮则面向墙壁,睡内侧。室里开了空调,故将手递出被子外,能感受风的流动,可是背部却感到对方的体温,显得冷热分明。楚暮抗拒身体接触,便扯了扯被子,往墙靠,试图拉开一段距离,可这床很窄,他一动,连带秦招也转了转身子,背脊是没有靠着了,但双腿碰触是避不开的。
  他知道秦招是好心留他睡一晚,也不想闹得别人无觉好睡,便尽量蹬直双腿,像一尾晒乾的咸鱼般僵在床上,枕得身体的右边一阵发麻,皮肉可像有千万条虫鑽着,心里叫嚣着要转动身体,不然会压得右边的肌肉坏死——事实上当然不会,可楚暮已被折磨得一背冷汗。
  倒是秦招动作颇大地翻了翻身,楚暮感到他转了一圈,也就是说原来脸孔向外的秦招正脸朝着墙的方向。寂静是夜里特有的,要是有半点声音发出,也不能干扰这胶质的沉默,而只反衬出这种安寧的死寂。声音放大数倍:那个佔了楚暮床被的男生鼻嚊如雷、外面蝉声大作,以及秦招翻身时那窸窣的布料摩擦声。楚暮的脚板碰到一块温热,大概是秦招的脚背,他赶紧贴向墙壁,形同一只死在墙上、尸体和着血液黏在墙上的蚊子。
  他心下滋长不满:既是秦招邀他上床睡,又佔了一半张床的位置,结果又是一夜无梦,倒不如一开始就伏着书桌睡,说不定就能断断续续睡上两三小时。楚暮心想,就算这张床本来是秦招的,但秦招既然请他上来睡,他自然有资格佔上一半位置。为了宣示自己对半张床的拥有权,楚暮逼自己做个无耻的人,特地用力翻身,形成脸孔向着床外,却迎入秦招那双熠耀的大眼,顿时心里炸开一个雷,紧紧合上眼睛装睡,脸上热辣辣的——在深夜与一个男人对上眼睛,则莫论对方的眼睛多有神,也使楚暮吓得一阵心跳。
  半晌又悄悄地张开眼,瞇着,不断眨动,从上下睫毛间的缝隙察看秦招是否合上了眼。确定秦招又合上眼,楚暮才舒一口气,可他的舒气声又使秦招受惊,猛然张开眼,这下子两个人四隻眼,呆呆地看着对方。一种笑的慾望自怪异的对视生出来,楚暮闷笑着别开眼,秦招说:「我睡不着。」
  「我也是。」楚暮背对着秦招,两个大男生面对面、相隔不够十五公分地聊天,委实过于亲密。
  也许是看不见对方的脸孔,楚暮显得自在,也自然打开话题匣子:「想不到你还记得我。我们升上不同中学,差不多七年没联络过了。」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我人生还只碰过一个,想忘记也难。」秦招看着楚暮的发脚贴服地伏于他的颈背,想他多年来也没变过:总是理着规矩安份的短发,没有军装平头的爽朗,又非文艺青年的长发,更不是日韩台奶油小生的张扬乱发,而是永远贴贴服服的短发。头发却是一根根又粗壮又润泽,月光映在他的发上,一根根像浸润露水似的,几乎数得出来。
  「我也是。以为这种小肠小肚的事你都忘了,就没有刻意提。我们都是九月六号出生的。那时每到这个日子,才不过是刚刚开学,与班上同学不熟,年年都没人记得自己的生日。有一年……小学二年级?我一开学就跟你成了邻座,刚巧在填写学生手册的资料,填到出生年月日时,我八卦看了看你的手册,才发现我们同一天生日。就那年开始我们一起过生日了。」楚暮忆述当年事,竟比这几年发生的事还清晰。
  「是的。你还记得第一年交换了什么生日礼物吗?」秦招看着楚暮颈背底那块微凸的骨,因楚暮从家里带来的t恤洗得发黄又宽身,套上身像穿了块烂布。不似秦招惯穿的那种,洗上一两年还未变旧,只是他渐渐不爱穿旧衫,即使是二三百元一件的t恤,穿够一季就丢掉。到他丢弃一件衫时,看看衣服上的图案,会惊觉自己连这件衣服的图案都记不住。过后习惯了,若某天他丢弃某件衫或某条裤时,能记清上面的图案或商标,才叫他惊讶。不断拥有,不断拋弃,不断接触,不断经过。头也不回。
  「第一年不算有交换,只是从学校小食部买东西,交换来吃。」
  「交换了什么?」
  「你还记得吗?」
  「我请你吃了香肠,你请我吃鸡翼,比我给你买的香肠还贵一元。」
  「真的?我怎么就吃亏了?」
  「骗你的。那么久的事,谁还记得。」秦招想,他这半年来跟什么人睡过、赚过几多钱,自己也记不清,更何况是小学二年级的事。他说服自己人应该忘记。拋开一些东西,身体变轻了,才能跑。在跑的时候有些什么东西掉入自己的背包,变得太重,又要停下来,靠住树木坐下,执拾背包,把多馀的东西都丢去——没有一丝不捨。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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