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5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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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喽,我是不会来的。因为那样就会是——嗯,是不体面的——就会显得好像我并不爱——"他瞪着眼睛等她说下去,眼光里流露出冷嘲的乐趣,这叫她无法说下去了。他知道她没有爱过查理,而且不让她企图利用他的客气和好意来加以解释,同这样一个不是上等人的家伙打交道,是一件多么多么可怕的事啊!一个上等人,即使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说谎,也往往显得是相信她的。
  这才是南方骑士的风度。一个上等人总是正正当当,说起话来总是规规矩矩,总是设法使女人感到舒服,可是这个男人好像并不理睬什么规矩,并且显然很高兴谈一些谁也没有谈过的事情。
  “我急着要听你说下去呢。”
  “我想你这人真是讨厌透顶,"她眼睛向下无可奈何地说。
  他从柜台上俯过身来,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种与经常在雅典娜剧场出现的那个舞台丑角很相像的姿态轻轻地说:“别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里是绝对安全的!”“哦,"她狂热地低语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只是想让你放心嘛,你还要我说什么呢?'依了我吧,美人儿,要不我就给捅出来!'——难道要我这样说吗?”她不大情愿地面对着他的目光,看见它就像个淘气孩子在捉弄人似的。她噗哧一声笑起来。毕竟这场面太可笑了。他也跟着笑,笑得那么响,以致角落里的几位陪护人都朝这边观看。一经发现原来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跟一位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亲热得不亦乐乎,她们便把脑袋凑在一起议论开了。
  米德大人登上乐台,摊开两只手臂叫大家安静,接着响起一阵冬冬的鼓声和一起嘘声。
  “今天,我们大家。"他开始讲演,"得衷心感谢这么多美丽的女士们,是她们以不知疲倦的爱国热情,不但把这个义卖会办得非常成功,而且把这个简陋的大厅变成了一座优美的庭园,一座与我周围的玫瑰花蕾相称的花园。"大家都拍手赞赏。
  “女士们付出的最大代价,不仅仅是她们的时间,还有她们双手的劳作;而且,这些摊位上的精良物品是加倍美丽的,因为它们出自我们迷人的南方妇女的灵巧的双手。"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这时,一直懒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柜台上的瑞德巴特勒却低声说:“你看他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山羊吗?”思嘉首先大吃一惊,怎么对亚特兰大这位最受爱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责备的眼光注视着他。不过,这位大夫下颔上那把不停地摇摆着的灰色胡子,也的确使他像只山羊,她瞧着瞧着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医院委员会里那些好心的女士们,她们用镇静的双手抚慰了许多苦难者的心,把那些为了我们最最英勇的主义而受伤的人从死神的牙关里抢救了出来,她们是最了解我们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这里列举她们的名字。我们必须有更多的钱用来向英国购买药品,今天晚上还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长来参加我们的盛会,他在封锁线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跑下去,给我们带来所需的药品。瑞德巴特勒船长!"虽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锁的人物还是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礼了,思嘉想,并开始琢磨其中的原因。看来仿佛是这样:他过份表示礼貌,恰恰是由于他对所有在场的人极为轻蔑的缘故。他鞠躬时全场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连坐在角落里的太太们也伸长脖子在看他。这就是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勾搭的那个人呀!可查理死了还不到一年呀!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此刻正在向你们提出请求,"大夫继续说“我恳求你们作出牺牲,不过这种牺牲,跟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勇士们正在作出的牺牲比起来,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们,我要你们的首饰,是我要你们的首饰吗?不。联盟需要你们的首饰,联盟号召你们献出来,我相信没有哪个人会拒绝的。一颗亮晶晶的宝石戴在一只美丽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闪闪的别针佩在我国爱国妇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为主义作出的牺牲比所有这些金饰和宝石要美丽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宝石要卖掉,把钱用来买药品和其他医药物资。女士们,现在有两位英勇的伤兵提着篮子来到你们面前——"他讲话的后一部分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庆幸自己正在服丧,不允许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贵的耳坠和那条沉甸甸的金链,以及那对镶黑宝石的金手镯和那个石榴石别针。她看见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那只未受伤的胳臂挽着一只橡木条篮子在她这边人群里转来转去,还看见老老少少的妇女热情地嬉笑着在使劲捋镯子,或者装出痛苦的样子把耳坠从耳朵上摘下来。或互相帮助把项圈上的钩子解开,把别针从胸前取下,周围是一起轻轻的金属碰撞的丁丁声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来了"的喊声,梅贝尔梅里韦瑟正在拧她胳臂上的一副鸳鸯手镯。范妮埃尔辛一面叫嚷着"我可以吗?妈。"一面在拉扯鬈发上那件世代相传的镶嵌珍珠的金头饰。每当一件捐物落入篮子,都要引起一阵喝彩和欢呼。现在,那个咧嘴傻笑的义勇兵胳臂上挽着沉沉甸甸的篮子向她们的摊位走来。他从瑞德巴特勒身边走过时,一只漂亮的金烟盒给随随便便地丢进了篮子。他一来到思嘉面前,把篮子放在柜台上,思嘉便摇摇头摊开两手,表示什么也不能给他。要作为在场的独一无二毫无捐献的人,真是太难堪了。这时她看见了自己手上那只金光闪烁的粗大的结婚戒指。
  她惶惑地迟疑了一会儿,回想起查尔斯的面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时的那副表情。可是记忆已经模糊,被每次想其他都会立即产生的那种懊恼心情弄模糊了。查尔斯——那个断送她的一生,让她变成了一个老妇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出来,可是它箍得很紧,动不了,这时义勇兵正要向媚兰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点东西要捐献你呀!"戒指捋出来了,她准备把它丢进篮子里去,那儿已堆满金链、手表、指环、别针和镯子,可这时她看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沿着的下唇露出一丝微笑,她好像反抗似的把戒指抛在那堆首饰上了。
  “啊,亲爱的!"媚兰低声说,同时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里闪耀着爱和骄傲的光辉。"你真勇敢,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等等——喂,请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东西给你呢!"她使劲捋自己的结婚戒指,思嘉知道,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以后从没离开过那只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思嘉知道,它对媚兰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它好不容易被取下来了,接着在媚兰的小小手心里紧紧握了一会。然后才轻轻地落到那首饰堆上,两位姑娘站在那里目送义勇兵向角落里那群年长的太太们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强的神态,媚兰则显得比流泪还要凄楚。这两种表情都被站在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样做了,我是无论怎样也做不到的,"媚兰说着,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并且温柔地紧搂了一下。有一会儿思嘉很想摆脱她的胳臂,并使劲放一嗓子大叫一声"天知道!"就像她父亲感到恼怒时那副神态,但是她瞧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设法装出一个酸溜溜的微笑来。媚兰总是误解她的动机,这使她感到十分懊恼——不过这或许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么漂亮的一个举动,"瑞德巴特勒温和地说。"就是像你们所作出的这样的牺牲,鼓舞了我们军队中那些勇敢的小伙子们。"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还是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的每一句话里都含有讽刺。她从心底里厌恶,这个懒洋洋地斜靠在柜台边的家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种刺激性的东西,某种热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电流一般的东西。她自己心中全部的爱尔兰品质都被鼓动起来迎接他那双黑眼睛的挑战了。她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男人的锐气打下去一截子。他知道她的秘密,这使他处于对她的优势,而且是十分厉害的,因此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要设法逼他退居下游。她把想要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对他看法的冲动使劲压了下去。糖浆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苍蝇,像嬷嬷经常说的,而她是要抓住并且降服这只苍蝇,使得他再也休想来控制她了。
  “谢谢你,"她温柔地说,故意装做不懂他的意思。"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长人物的夸奖,真是荣幸之至啊!"他掉过头来放声大笑——思嘉听来觉得很刺耳,就像鸦叫一般,她的脸又红了。
  “怎么,难道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他好像逼着她回答,声音低得在周围一起喧嚷中只有她才能听见。"为什么你不说我不是什么上等人而是个该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滚开你就要叫一个勇敢的大兵来把我赶出去吧?"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毅然打住,并换了个腔调说:“怎么,巴特勒船长!你说到哪里去了!仿佛没人知道你是多么有名、多么勇敢的一个——一个——”“我真对你感到失望了,"他说。
  “失望?”
  “是的。在第一次不平凡的见面时,我心想总算遇到了一个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勇气的姑娘。可如今我发现你也只有漂亮罢了。”“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胆小鬼了?”“正是如此。你没有勇气说出你心里的话,我头一次见你时,我想:这是个万里挑一的女孩子。她不像旁的小笨蛋那样专门相信妈妈所说的一切,并且照着去做,也不管自己心里感觉如何。她们把自己的感情、希望和小小的伤心事用一大堆漂亮话掩藏起来。那时我想:奥哈拉小姐是个有独特精神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也不害怕说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啊!那此刻我就要说出我的心事了,"她满脸的怒火冲口而出。"要是你还有一点点教养,你就再也不要到这里来,再也不要跟我说话了。你早就应当知道,我是决不想再理睬你的!你可不是个上等人!你是个讨厌的没教养的东西!你满以为有那几条小小的破船可以逃过北方佬的封锁,你就有权利到这里来嘲弄那些正在为主义贡献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得了,得了——"他奸笑地央求她。"你开头讲得蛮不错,说出了心里的话,但是请不要跟我谈什么主义嘛。我不高兴听人家谈这些,而且我敢打赌,你也——”“怎么,你怎么会——"她一开始便发觉自己失去了控制,于是赶快打住,满肚子懊恼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人家的陷阱。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边门道里,观望着你,"他说。"我同时观望别的女孩子。她们全都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面孔。可你不一样,你脸上的表情是容易理解的。你没有把你的心思放在事业上,并且我敢打赌,你不是在思考我们的主义或医院。你满脸表现出来的是想要跳舞。要好好玩乐一番,但又办不到。所以你都要发狂了。讲老实话吧,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巴特勒船长,我没有什么要跟你说的了。"她尽可能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努力想把已经丢掉了的面子挽回来一些。
  “仅仅凭一个'伟大的跑封锁线的冒险家'的身份,你是没有权利侮辱妇女的。”“伟大的跑封锁线的冒险家!这真是笑话,请你再给我一点点宝贵的时间,然后再叫我不明不白地走开吧。我不想让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小爱国者,对于我为联盟的主义所作出的贡献,仍处于茫然无所知的境地呢。”“我没有兴趣听你吹了!”“对我来说跑封锁线是一桩生意,我从中赚了不少钱,一旦我不再从中赚钱了,我便会撒手不干。你看这怎么样呢?”“我看你是个要钱不要脸的流氓——跟那些北方佬一样。”“一点不错,"他咧着嘴笑笑,"北方佬还帮我赚钱呢。可不,上个月我还把船径直开进纽约港,装了一船的货物呢。”“什么!"思嘉惊叫一声,不由得大感兴趣,十分激动。
  “难道他们不轰你?”
  “当然不啦。我可怜的天真娃娃!那边有的是联邦爱国者,他们并不反对卖东西给联盟来赚大钱呀。我把船开进纽约,向北方佬公司卖进货物,当然是十分秘密的。然后再开回来。等到这样做有点危险了,我就换个地方,到纳索去,那里同样是这些联邦爱国者给我准备好了火药、枪弹和漂亮的长裙。这比到英国去更方便一些。有时候,要把它运进查尔斯顿或者威尔明顿,倒稍稍有点困难——不过,你万万想不到一点点黄金能起多大的作用呀!”“唔,我知道北方佬很坏,可是不知道——”“北方佬出卖联邦赚几个老实钱,这有什么不好啊?这一点关系也没有。结果反正都一样,他们知道联盟总是要被打垮的,那又为什么不尽早捞几个钱呢?”“给打垮——我们?”“当然喽。”“请你赶快走开好吗——难道我还得叫马车拉我回家去,这才能摆脱你吗?”“好一个火热的小叛徒!"他说,又咧嘴笑了笑,接着他鞠了一躬,便悠然自得地走开了。让她一个人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站在那里。一种连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失望,好比一个孩子眼看自己的幻想破灭时的失望,像火焰般在她心里燃烧。
  他怎么敢把那些跑封锁线的人说得那么迷人,他怎么竟敢说联盟会被打垮!光凭这一点就该枪毙他——作为叛徒枪毙。她环视大厅,望着所有熟悉的面孔,那么相信成功那么勇敢、那么忠诚的面孔,可是不知怎的突然一丝冰冷的凉意向她心头袭来。给打垮吗?这些人——怎么,当然不会!连这个想法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不忠的。
  “你们俩嘀咕什么了?"媚兰见顾客都走开了,便转过身来问思嘉。"我看见梅里韦瑟太太始终在盯着你,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亲爱的,你知道她会怎么说吗!”“唔,刚才这个人太差劲——是个没教养的东西,"思嘉说。"至于梅里韦瑟那老太太,就让她说去吧。我可不耐烦就专门为她去做个傻里巴几的人呢。”“怎么,思嘉!"媚兰生气地喊道。
  “嘘——嘘,"思嘉提醒她注意,"米德大夫又要讲话了。"听到大夫提高了声音,人群便再次安静下来,他首先感谢女士们踊跃捐出了她们的首饰。
  “那么,女士们和先生们,现在我要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一个会使你们某些人感到震惊的新鲜玩意,不过我请你们记住,这纯粹是替医院、替我们的躺在医院里的小伙子来着想的。"人人都争着挤上前去,预先猜想这位不露声色的大夫所要提出的惊人建议究竟是什么。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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